酒的知名度，可谓“天下何人不识君”。“无酒不成席”，不管你赞成不赞成，就这么个约定俗成之事。历史越空数千年，酒在人们生活中一直有着特殊而微妙的地位，渗透到了人类社会几乎每一个领域。酒的致醉功能可把人带入一种独特的感觉世界，使得酒由此而融入人们的精神生活，形成了人类文明长河中一道绚丽风景——酒文化。

　　壹
　　酒之功用，起点超然，首推祭祀。在古代，酒被视为神圣之物，“饮必祭，祭必酒”，“百礼之会，非酒不行”，祭祀为通天、通地、通神、通祖，主要反映的是人对一种无限地发挥自己的想象力、创造力、掌控力的向往。古时，人们在强大的自然力面前，往往自感渺小无力、人生短暂、灾难重重，对世界因未知而恐惧、神秘，促使人们在幻想中去祈求力量和智慧、寻求心灵的寄托和慰藉。祭祀在这里大显身手，要在终极回溯中得人和天地万物的本源之道或进入本源一体，人神沟通。以期通过上天或祖先，获得超能力，酒的致醉功能无疑提供了最佳媒介，在想象的空间中沟通了生理与心理、现实与理想。因此，酒在人类文化中的角色，就已超越客观之物，而成为一种文化象征。这里有一种挣脱现实束缚的当下体验，在个体消失与世界合一的精神过程中获得快意，从娱神敬鬼的虔诚与狂欢中反映人间的享乐和幻想。

　　酒之功用还在于“循礼”。饮酒作为饮食文化，制定饮酒礼节，在人因酒而“思接千载、神骛八极”，难以自制而可能扰乱社会秩序之时，显得极为重要。因此，早在远古时代就形成了一些大家必须遵守的礼节，故不难理解饮酒为庄严、庄重之事，非祀天地、祭宗庙、奉嘉宾而不用。这也是酒的社会属性使然。《尚书·酒诰》说：“饮惟祀”(只有在祭祀时才能饮酒)；“无彝酒”(不要经常饮酒，平常少饮酒，以节约粮食，只有在有病时才宜饮酒)；“执群饮”(禁聚众饮酒)；“禁沉湎”(禁饮——酒过度)。《诗经》称：“饮酒，乃学问之事，非饮食之事也。”《左传·成公十三年》载“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凡祭祀、庆典、出征、凯旋、外交等等，必设佳宴，必置美酒。主持飨宴中的酹酒祭神活动之人，称为“祭酒”，后被人们用以泛称位尊或年长者。汉魏以后，“祭酒”还曾被用作官名，为首者或主管者的意思。而“祭酒”作为语词，至今未废。古时饮酒，因其神圣性而生出许多繁复的礼仪，如晚辈在长辈前侍饮、奉长辈命才可举杯、“后饮为敬”，等等。在酒宴上，主敬客叫“酬”，客回敬叫“酢”，客互敬叫“旅酬”，依次向人敬酒叫“行酒”。敬酒时还要“避席”、起立。这些礼仪，虽有繁文缛节之嫌，却也有促人循礼之教化作用。

　　可见，酒的功用，在中国酒文化里连接了世俗和超脱，物质与精神，个体和宇宙。作为饮食，在满足口腹之欲的同时，还注意发挥其在人际交往乃至社会规范即“礼”等方面的作用。作为通神的媒介，赋予人以精神层面的大自由、大解脱，把思想和精神以奇妙的想象沟通自然宇宙、天地鬼神，实现“天文地理与鸡毛蒜皮”的完美统一，实际上也包含了中华民族对于自然、社会、历史的一种看法，即“天人合一”的思想。

　　贰
　　古人感叹：“酒之为用也大矣。”在文学艺术的王国中，因酒而获得艺术的自由状态，是艺术家解脱束缚获得艺术创造力的重要途径。在古代诗人笔下，酒何其神妙。《诗经·周南·卷耳》曰：“陟彼高冈，我马玄黄。我姑酌彼兕觥，维以永不伤。”曹操说“对酒当歌，人生几何”，又说“何以解忧，唯有杜康”。而刘伶在《酒德颂》中有言：“有大人先生，以天地为一朝，万期为须臾，日月有扃牖，八荒为庭衢。”“幕天席地，纵意所如。”“兀然而醉，豁然而醒，静听不闻雷霆之声，孰视不睹山岳之形。不觉寒暑之切肌，利欲之感情。俯观万物，扰扰焉如江汉之载浮萍。”饮酒致醉，将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李白斗酒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杜甫《饮中八仙歌》)；“醉里从为客，诗成觉有神。”(杜甫《独酌成诗》)；“俯仰各有志，得酒诗自成。”(苏轼《和陶渊明〈饮酒〉》)；“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柳永《蝶恋花》)；“年年雪里，常插梅花醉。”(李清照《清平乐》)。酒醉而成传世作，中国诗史俯拾是。

　　文学作品的描写，酒之为用在古典中令人叹为观止。如《红楼梦》表现为一种“雅”的形态。写酒宴七十多处，凡饮酒，必作诗，行酒令。酒令是中国人在筵宴上助兴取乐的饮酒游戏，诞生于西周，完备于隋唐。《红楼梦》第四十回写到鸳鸯作令官，喝酒行令的情景，便描写了是时上层社会喝酒行雅令的风貌。在《三国演义》里，表现为一种“谋”的形态。在严酷的政治斗争和军事斗争中，“醉翁之意不在酒”，书中写以酒谋事二十八次，如青梅煮酒论英雄、周瑜假醉诈蒋干，等等，都散发出浓浓的权谋之气。在一定程度上，酒乃“三国”中政治家、军事家、官僚政客进行斗争的重要武器。在《水浒传》中，表现为一种“勇”的形态。众多英雄人物无酒不欢，大碗喝酒，大块吃肉，不仅可以解忧，更能壮志亦能豪情。如武松景阳冈打虎、醉打蒋门神；鲁智深醉打山门、倒拔垂柳。连谨小慎微的宋江，几杯酒下肚，竟也敢在望江楼上题写反诗。在《金瓶梅》中，表现为一种“淫”的形态。主要指酒之“淫媒”功能，在很多时候推动情节的发展。调情卖相、打嘴犯牙、打情骂俏、淫欲纵色，在这个醉眼朦胧的世界里，酒成了淫的前奏、媒介和有力的帮衬背景，甚至成了手段和工具，是一种人生、世情、生活状态的表达。在《儒林外史》里，表现为“清谈”形态。书中有大量的清谈和酒的关系，显示了酒在结构作品和揭示文士生活、心理，对社会看似轻松实则戏谑的生活态度等方面的重要作用。

　　以上略举数端，可窥“酒之为用”之大之一致。而别有异趣的是《西游记》写一帮和尚，却也饮酒，当然，饮的是素酒，也有致醉的功能。只要有机会，几个和尚徒弟便趋之若鹜。请听孙猴子的判词：“古人说断送一生唯有酒，又云破除万事无过酒，酒之为用多端。”当然，从历史文化的角度探究，“酒之为用”，还有其更深刻的含义。如有人解读“文革”时，就出于尼采的学说，名之为“酒神的狂欢”。其理之一在于人们失去理性、没有节制放纵的时候，其后果将是灾难性的。

　　叁
　　酒在人的社会中，为人所用，自有其属于社会的理性属性。人作为社会动物，要有一种约束和规范，古今中外皆然。卢梭之说社会契约，就是规定人在社会中的责任和义务，人与人之间的相互约束。中国人说仁义礼智信，三纲五常，都是一种社会的约束。然而，如果只有约束，社会就会失去创造力，这也令人堪忧。酒在此的作用就显现了。在历史发展中的历练，酒的理想状态是在精神的自由和行为的约束之间形成一种平衡。民间云“花看半开，酒喝微醺”，或叫做“打脚不打头”，能够予人以一种心情的放松和愉悦，进而使人对生活产生乐观的态度。也有“酒入愁肠愁更愁”之说，本质上还是一种放松和宣泄，是人在精神世界和现实生活的矛盾之间重要的调和剂。

　　酒激发人的创造力。一个著名的论断：“天才与白痴仅一步之遥”。白痴的行为，颠三倒四，毫无逻辑，别人都搞不清楚他要做什么。天才的行为，在某种情况下，也类于此。在特定情况下，与某些特定事物相结合，就会突然迸发出智慧的火花，产生巨大的价值。这种原动力和酒能通神的精神自由是相通的。如果失去了这种狂放不羁，没有人敢于肆意想象，敢于打破一些看似合理，实质上已变成羁绊的事物，人类社会的发展步伐将会举步维艰。利用酒的致醉功能，达到某种迷狂状态，获得想象的创造力，从而最大限度地达到思想的极度活跃，也是美之产生的助推力。有些学者甚至把这种迷狂状态称之为美生发的源泉。所以，酒在对社会的推进方面，就在它的创造力。缺乏了迷狂激情，就不免昏庸颟顸。清末，戴鸿慈和端方出使德国后，对德国推崇备至，尤为钦佩德国人的创造力，说德国人“无酒则无不以服从为主义”，就认为这和德国的啤酒文化有关。此种说法，颇有意趣。

　　肆
　　饮酒讲究“度”的把握。在日常生活中，有酒量、酒胆、酒兴、酒趣、酒德等说法，是一些很有意思的叙述。孔子之“惟酒无量，不及乱”，说喝酒多少没关系，重要是“不及乱”，在“礼”的范畴，不逾矩。在历史上，因酒误事乃至招来杀身之祸去国之灾的，可谓屡见不鲜。商纣王“酒池肉林”，耽于酒色，招致亡国身死自不必缀言。南宋时期的陈亮，才华横溢，蜚声词坛，一日与人饮酒，醉中骊为大言，颇犯上，被人告到刑部，备受酷刑。唐太宗时，刑部尚书刘文静。素对尚书左仆射裴寂不满，一次趁着酒兴发怨言，说：“当斩寂。”被一个失宠之妾告发，落得身首异处。正因如此，有人对饮酒显得特别的谨慎，甚至敬而远之。春秋时期的政治家管仲，说过一句名言：“湛于乐者洽于忧，厚于味者薄于行”，一次齐桓公问他为何不饮酒，他说：“酒入口者舌出，舌出者言失，言失者弃身”，因此，“臣计，弃身不如弃酒。”同样，饮酒之时，宾主济济一堂，把盏言欢，各尽其兴，因而成事的例子也不胜枚举。周瑜醉酒赚蒋干、赵匡胤杯酒释兵权，等等。

　　饮酒还讲境界。酒的境界在生活中多姿多彩。“酒逢知己饮，诗向会人吟”，这是一种通过酒来增进感情的社交手段，是一种高层次人士的品位层次。对普罗大众而言，便是“相逢不饮空归去，洞口桃花也笑人”，感情就非常质朴了。高雅之士讲究逢知己而饮，且吟诗雅作，却也忌“济济之士，为酒所伤”。在“度”的把握上，不失君子风范。而老百姓“白酒酿成缘好客，酒中不语真君子”，这个情况就又不一样了，这里的“真君子”与孔子说的“惟酒无量，不及乱”意境相通。君子出自于本然，小人更多于算计，高下自有分别。

　　综上各端，足见酒实在已深入社会生活各个角落，并持续产生着弥足深远的影响，酒之于社会、历史、文化、人生抑或社会、历史、文化、人生之于酒之间关系的命题，也必将持续言说下去。《列仙传》有云“醉后乾坤大，壶中日月长”。醉意盎然之际，乾坤日月，也无非一壶酒。这且不我心即天地的大境界，与“一花一世界，一叶一如来”之意境相通吗？

(作者系中共贵州省委副秘书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