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出生陶瓷世家，从小就闻着樟脑味、煤油味和烘烤瓷器的木炭灰味长大。他的父辈把传统陶瓷艺术创作中的经典都传授给了他，但他决定走一条属于自己的现代陶艺之路。

    　他被当地人称为“怪物”，他的作品甚至一度让陶艺界无语。他不属于任何一个已知流派，因为无法归类，甚至有人说他“什么都不是”。

    　他的电脑桌面上，放着他7岁儿子的照片。他问记者：“漂亮么？”记者的第一反应是纠正他不该用“漂亮”这个词来形容一个男孩，但记者也突然意识到，记者站在了那些把他称为“怪物”的人群之中。

    　也许我们都太习惯于用“正常”的思维去理解这个世界，以为我们所能看到的就是一切。其实，有可能当我们闭上眼睛，眼前一片黑暗时，在我们已知的世界之外，还存在另一个用想象发光的空间。

出生陶瓷世家，在父亲的道路上循规蹈矩

    　张晓杰的艺术生涯是从“留白”开始的。

    　1963年，张晓杰出生在景德镇一个陶瓷世家。那时，中国刚刚从一场大饥荒中走出来，景德镇的陶瓷美术创作在为国家赚取大量外汇的同时，也给自己赢得了当下的繁荣。对年幼的张晓杰来说，“繁荣”意味着他的父母有着做不完的活。

    　张晓杰的父亲张松茂当时还不到30岁，却已在陶瓷美术界颇有名声，后来成为中国陶瓷界一个传奇人物，尤以粉彩艺术自成一派，被誉为景德镇三巨匠之一。他的母亲徐亚凤是景德镇陶瓷艺术史上著名的“珠山八友”成员之一徐仲南的嫡孙女，又刚刚从中国最具学术权威的陶瓷学院美术专业毕业，更是被国家寄予厚望。

    　画瓷行当被称为“红店”，多半都是把活拿到家里来做。张晓杰家当时住的是一所旧式砖木结构的房子，二层阁楼上的一面墙没有封到顶，露出一个三角形的豁口，“光线极好，颇有西方油画家钟爱的带天窗的画室的感觉”。在这个“画室”里，父亲专心作画，年幼的张晓杰就到处爬来爬去，开始他在陶瓷艺术上的“启蒙教育”。

    　张晓杰说，瓷之美，在他的幼年时代，就是镜子中的那喀索斯（Narcissus）。

    　那喀索斯是希腊神话中一个爱上自己水中倒影的美少年，后来这个词常被引申出来形容一些孤芳自赏的自我陶醉者。

    　对于当时才三四岁的张晓杰来说，瓷板画的留白处“恰好如水草丛中拨开青苔的一泓泉水，里面映着一个小小的我”。他像那喀索斯一样，迷恋起留白处映照出的那个小人儿：一顶绒布的苏联红军帽压着小小的头颅，神气十足的眼神，紧紧抿着的小嘴，微微地翘着。

    　为了让自己的影像看起来更清晰，年幼的张晓杰逐渐表现出了和他父亲一样的“审美”——偏爱质地更上乘的白胎瓷板，这也使他莫名地被挂上了“天才”的头衔。

    　张晓杰说他的生命是伴随着张松茂陶瓷艺术一起生长、成熟的。在他6岁时，就随父亲去井冈山写生，“一直跟着他，耳闻目染”。12岁那年，他开始跟随父亲学习陶瓷美术。

    　1977年，文革结束。当时的轻工部陶瓷研究所（现“中国轻工业陶瓷研究所”）为了继承传统陶瓷美术技艺，招收一批老一辈陶瓷艺术家的嫡系传人进入研究所。

    　“陶研所规定，高工以上的设计师每人可以带一名子女，我就带了一个女儿，晓杰就跟着他爸。”中国工艺美术大师、张晓杰的母亲徐亚凤告诉记者。

    　就这样，作为景德镇著名的“珠山八友”嫡系传人，又是张松茂和徐亚凤的幼子，14岁的张晓杰进入陶研所，师从父亲张松茂开始粉彩技艺的学习与创作，期间临摹了大量的古代陶瓷彩绘作品。

    　这段时期，张晓杰走的是一条循规蹈矩的路子，直到1985年他考入江西科技师范学院装潢设计专业。

    　张晓杰留学美国的女儿曾在2012年4月写过一篇文章，这样描述他的父亲：“张晓杰的少年，走的几乎与张松茂一个模式的传统路子，12岁起手，14岁入轻工部陶研所，受到抢救性的填鸭式训练，扎下坚实的传统技艺功底。然而，85思潮一起，他就坐不住了，20多岁闯入高等学府，重修文化底蕴，开放艺术事业，拓展心灵空间。”

    　在大学期间，受到西方思潮的影响，从传统中一路走来的张晓杰更加“坐不住了”。在传统与现代的看似对立中，对设计原则的专业学习，“把他们融会贯通了”，张晓杰逐渐走上一条属于他的现代陶艺创作之路。

上帝照自己的样子造人，我照自己的心做瓷

    　上世纪80年代末期，受西方现代哲学艺术思潮影响，一大批青年艺术家开始突破传统，走上一条寻找艺术新潮之路，张晓杰也是其中之一。

    　通过大学期间的设计专业学习，他掌握了一定的造型法则和表达技巧。大学毕业后，他还一直保持着阅读西方艺术名作和中国传统陶瓷创作思想的习惯，并且先后结识了当代艺术名家袁运生、潘鲁生等，感受到与传统陶瓷绘画不同的视觉冲击。但这个时候，他仍然是在传统的范围内接受外界的思想，像一个站在门内的孩子好奇地张望着外面的世界。

    　上世纪90年代中期，对张晓杰来说是一个重要的转折。多年从事陶瓷工艺美术的经验，让他越来越感觉到一种心灵的束缚。就在那个时期，古希腊雕塑名作《拉奥孔》进入他的视野，作品中那三个被蛇缠绕而扭曲的身体像一把铁锤猛击在他心上。他说，“我深刻地感受到那条蛇把我越缠越紧”。

    　当他在陶瓷上画牡丹的时候，常常会不自觉地进入一种无意识的状态，画笔几乎不能控制地画成了德·库宁或者康定斯基，那种发泄般的涂抹，又最终使他安静下来。有时他会安静到木讷，傻傻地在工作室里一待就是好几天，直到烦躁又渐渐地积累，迫使他重新拿起画笔。

    　这段时期是张晓杰艺术创作生涯的一段“黑暗”时期。他在传统中浸染，又受到西方现代艺术的冲击，他已经无法继续待在传统的天地里心无旁骛，但是属于他的方向又在哪里？“于是，在父亲的道路上循规蹈矩的我，心中开始躁动，迫切地向往新的世界，新的时空。”

    　“我是这个混沌城市中的游离者，无法摆脱的时代的躁动，使我不再满足平面的色块，我试图找到一种立体的光影，彻底抛弃线条的束缚，渲染一种有界而无边的色彩。”挣扎、反抗、叛逆的冲动，渐渐改变了张晓杰的创作之路，他从在瓷器上画画扩展到直接以陶泥创作并和陶瓷彩绘结合起来。他不断想起童年时曾经站在船头数着星星，一颗、两颗、三颗……直到数也数不清。他常常问自己，星河灿烂，哪一颗是属于他的星呢？

    　“终于，当我在无边的黑暗中寻找到它时，我是怎样的兴奋，那是我的陶艺作品《灵魂从黑开始》，我知道，从此，我为这颗星烙上我个人永不磨灭的印记。”

    　“我觉得黑色很好，黑色就是当你闭着眼睛看上去世界好像什么东西都不存在，但是你有自己想象的空间，有我潜意识中的一种欲望，促使我去把它表达出来。虽然它跟自然中的现象不吻合，但它是我心里的。”

    　继《灵魂从黑开始》之后，张晓杰又创作了一系列以“梦”命名的作品。在他走上个人创作道路的初期，就像那些变革者一样，他受到了来自传统思维的不解和指责。

    　1995年，张晓杰的现代陶艺作品《梦》发表。一开始陶艺界几乎全体无语。他自己形容说是，“好像一场盛大的婚礼派对，突然闯入了一个不速之客”。

    　“在景德镇，人家说我是个怪物。”传统工艺派完全不认可，学院派一时瞠目，也找不出合适的理论表述。他不属于任何一个已知的流派，这对于那些习惯将艺术像科学那样分门别类的理论家而言，简直是一场灾难。

    　还有人说：“张晓杰艺术什么都不是”。

    　之后，陶艺界针对“张晓杰艺术到底是什么”展开了丰富的联想，象征表现风格、抽象表现主义……各有各的说法。处于言论风暴中心的张晓杰，却对这些议论和归纳不大理睬，“发展中的问题只能由发展来解决，艺术上的问题只能通过艺术创作来解决。”

    　他说：“做瓷如造人，上帝照着自己的样子造人，我照着自己的心做瓷。”

    　1995年，他的陶艺作品《我的梦》被选送参加日本美浓国际陶瓷大奖赛及陶瓷展。有评论家说，这是一件摒弃一切传统手法，完全不用构思、不用刻意的结构、没有任何象征、甚至不用任何暗示，纯粹以陶瓷泥土的文章来源澳门庄闲网站游戏 本性和作者心灵的力量直接表达梦境的作品，创造了张晓杰独有的精神符号元素。

    　1998年，张晓杰被调入山东省工艺美术研究所从事窑瓷美术研究和设计。2000年，他被评为山东省高级工艺美术师；2002年被授予山东省陶瓷艺术大师荣誉称号；2003年被授予山东省工艺美术大师荣誉称号。

越是黑夜，我心灵中的那颗星就越明亮

    　2003年，张晓杰的作品《红色音律》问世。同年在参加西湖博览会时，评委对这样一幅极少见的西方现代派风格的陶瓷美术作品还有争议。虽然认为作品本身无可挑剔，无论是工艺上的完美还是情感上的冲击力都达到了一流大师的水准，但出于谨慎，担心这只是作者偶然之作，最后只给了一个银奖。

    　第二年，当张晓杰带着作品《绿色组合》再次参加西湖博览会时，评委们似乎早已暗许，毫无争议地颁出了金奖。

    　这两幅作品，都是张晓杰的蓄势之作，“郁闷沉积得太久，人几乎被逼到疯狂的状态”。以至于大年三十的日子，他撇下家人，把自己一个人关在工作室里。憋屈到不得不爆发的时候，无意无形之时，意和形反而在痴狂中无意识地流出。“有人用醉拳来形容，外表好像没有章法，其实骨子里特规矩，而且，特到位。我自己虽从不沾酒，认为大意却是相通的。”

    　张晓杰说：“听从自己心灵的呼唤，符合自己精神的要求是一个原则。别人的原则我不知道，但我遵循这个原则，并且，我认为这是创作的惟一原则。”

    　说这话时，他似乎又变成那个在船头数星星的小孩，在他心里始终有一颗最璀璨的星，指引着他。“我的叛逆和执着时时告诫我，只要始终站在船头，只要始终昂起头，我一定会发现属于我的那颗星星。越是黑夜，我心灵中的那颗星就越是明亮，我的灵魂就越能感受到那颗星的召唤。”

    　如今，张晓杰的艺术作品早已是“群星闪耀”，他依然没有停止仰望星空。

    　按照他所构想的艺术虚空间理论，他将自己的艺术创作归类为“第三象限”。他认为，艺术形式的演变按照其发展历史和生成规律，如果真要分门别类的话，或者可以仿照数学上的复平面，构建一个艺术虚空间概念。

    　“把客观世界确定为横轴，正方向表示自然世界，反方向表示人文世界；以纵轴表示精神世界，正方向代表理性精神，反方向表示人类情感。”按照他的划分，以古希腊艺术为代表的大多数古典艺术形式可以置于第一象限；以西方现代艺术为代表的大多数艺术形式可以置于第二象限；以中国古典艺术为代表的各种艺术形式可以置于第四象限，而以张晓杰艺术为代表的现代陶瓷艺术可以置于第三象限。第三象限的作品，可以说是建立在中西艺术交融的基础上，任何单方面的强化都不能做到这一点。

    　“在这个艺术虚空间中，各种艺术形式都可以找到自己的位置。这个理论还是第一次提出，还远不够成熟，但是，艺术理论家不妨以此为平台，进一步思考，相信可以做出很多有意义的工作。”张晓杰说。

    　他认为，假如把自己的创作轨迹看作一个完整的圆，从最早的工艺品仿制制作，到写生阶段对自然的刻意模仿，他的根基在第一象限。大学时期，在西方思潮影响下，他沉浸到西方美学体系中，从西方古典艺术一直走到当代陶艺前沿，从纯粹理性的创作，到刻意的洒脱，从陶瓷语言多种探索到重新回到中国文化的土壤中来，重新追溯中国画派的上古风格，这不亚于一次“中国式的文艺复兴”——对中国传统文化汉唐风格的复兴。

    　“正是西方神性光芒下的理性主义和中国直指人心的性情至上风格从第二和第四两个象限的突破，我的创作才能够进入第三象限，这也标志着我的创作完成了一个优美的大圆。”张晓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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